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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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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如今已經到了一個新的局面。

裴玄素對未來何嘗沒有期待?不過跨出宮廊後涼風一吹,他唇畔柔情微笑便頃刻一斂,那線條濃深又精致的眉目重新被一抹沈沈的淩然所覆蓋。

裴玄素帶人沿著偌大安靜的朱紅宮廊快速折返懿陽宮,趕在寇承嗣之前看過神熙女帝,女帝狀態他甚滿意。

跨出懿陽宮的殿門之後,他站在高高的須彌座,吩咐:“把消息放出去,陛下危殆轉安,惜陷入昏迷之中,清醒期不知,可能昏迷時間很長,但性命無虞。另外,讓吳柏張程旻簡從應等人過來覲探陛下,讓張陵鑒也來。”

他不可能讓所有人都來覲探神熙女帝,以確定神熙女帝如今昏迷但穩定的狀態。天子至尊,皇家威儀,僭越大不敬的動作他當然不能做。

但張陵鑒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秦國公張陵鑒張太師這個太.祖皇帝昔年的首席軍師,耆老名宿,大燕朝傳奇人物,地位超然,這位的聲望和立場旁人難以企及,他覲探過後說出的話能服眾。連聖山海那邊的也是。

韓勃應了一聲,親自去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才忖度是先等待約見張陵鑒呢,還是先處理有可能存在的那張傳位密旨呢,梁默笙那邊的消息就來了。

“稟督主,我們這邊和陳同鑒的消息,酉時二刻,梁默笙下值離開了榮興宮的批紅值房,覲探陛下被阻,之後折返他的住處。”

“稟督主,陳同鑒那邊的消息,梁默笙回房之後,換了身普通內宦的衣衫,從他住處的出去了。他似乎走的地道。”

“我們的人跟上去,確實發現疑似梁默笙,他正往漱芳閣的方向去了。”

司禮監擁有批紅權,內閣和政事堂草擬過的奏章上呈帝皇批閱,要先在榮興宮的批紅值房過一趟。這是曾經神熙女帝用來分三省權柄的策略,因涉足政事和手握禦馬監,過去梁默笙才能力壓趙關山成為權宦之首。

不過隨著裴玄素的一再躍遷攀登頂峰,早在神熙女帝駐蹕玉山行宮之前,梁默笙就被裴玄素壓下來了,並且差距越來越大。

當然,後者一直都還是神熙女帝的心腹。

裴玄素已經接手了女帝暗衛冊子已經一眾暗衛成員了,他立即就註意到,江元不見了。

那大概是領了神熙女帝昏迷前的口諭任務了。

這個任務,裴玄素心念一轉,就八九不離十了。

至於和江元一同領了這個任務的,如無意外,就是這個梁默笙了。

裴玄素瞇眼,轉身,“那咱們就去會會他們吧!”

……

內廷與中朝相交的位置,長長的宮巷,時不時出現的一盞大紅宮燈和巡守的禁軍。

梁默笙微微低頭,手裏攢著個裝樣子的書箱,快步往前走著,卻在拐往藏書殿的岔道位置,一轉拐進另一條黑乎乎的夾巷,把書箱扔了,快步往漱芳閣行去。

神熙女帝沒有後宮,內廷宮妃殿區本來就安靜,漱芳閣是戲臺子,現在這境況更是黑燈瞎火一片。

不過由於神熙女帝沒有宮妃,這邊毗鄰太監宮人居住的區域人進人出很多,晚膳時分大家行色匆匆,梁默笙混在其中一點都不起眼。

這個中年閹宦,手裏攢著一團紙,快到時候,他塞進懷裏內袋藏著。

——這是他和明太子那邊的人約定的送密旨路徑和目標地點。明太子那邊讓他拿到密旨後,走地道馬上送到蓮花海,並且把江元一起帶到。

這兩者都沒啥問題,這個江元,是肯定會護送密旨直到成功轉交的。

梁默笙推開漱芳閣半掩的門跑進去,小跑到戲臺東側層層疊疊粱枋的一個黑乎乎角落,仰頭小聲:“江統領,今天是第三天了,我們要過去了嗎?”

現在的情況是,神熙女帝昏迷,並且很可能持續長時間,頒布密旨不合適,那就該按照神熙女帝的口諭把這道傳位密旨送到明太子的手上。

粱枋上的江元沈默了一會,點點頭:“好。”

梁默笙臉上也長籲短嘆,仿也在為神熙女帝難過,實則心裏破口大罵,這個江元簡直就是個頑石一樣的人物,不等梁默笙打開聖旨看看,他就劈手搶了過去,並且一直藏在這個漱芳閣之內,嚴格遵守神熙女帝的口諭。

梁默笙也不知道他把密旨放在哪裏了,只能這樣和他默不吭聲過了三天。

江元應下之後,梁默笙暗自唾罵之餘,心臟彭彭狂跳,心花怒放,因為他已經第一時間把消息遞給明太子那邊了,他將會成為簇擁新帝登基的傳旨功臣啊,這多大的功勞!

——因為神熙女帝當時以為自己會很快去世了,她的口諭是“朕若駕崩,或不豫昏迷,長達三天以上,你就將這密旨頒下去。尊朕為太上皇,讓皇太子登基。”

雖然梁默笙本人對神熙女帝是否能這麽幹脆利索釋下權柄存疑,但他還是一五一十把原對話都轉述過去了。

明太子也存疑。

但既然這麽說,這道聖旨還真有可能直接解決問題的,非常重要,明太子遣張蘅功馮淵及鄭密等人穿地道來取,就在最近的藏書殿的地道口裏面等著。

地道門一開,梁默笙江元攜密旨而入,後者連人帶密旨,將一網擒住。

黑魆魆的夜,宮墻朱紅濃深,江元答應一聲之後,直接從粱枋頂上跳下來,他也一身普通的太監服飾,然後梁默笙就跟著他去先取密旨的。

沿著漆黑的宮巷往前走,時不時遇上一個半舊大宮燈,和行色匆匆的宮人太監擦肩而過,最後江元把梁默笙直接帶到藏書殿去了。

原來江元把密旨就藏在地道口所在的藏書殿第二層,這裏黑乎乎的,滿滿都是一層層大書架和書籍,非常好藏東西。

梁默笙心裏呸一聲,趕緊跟上去,看著江元從深處一個書架的書籍後面取出用油布包裹的密旨,他急忙說:“好了,咱們下去了。”

江元點點頭。

這裏距離地道口,也就一個鋪著紅地毯的連同兩層的木樓梯和兩段很短的路程,加起來也就二三十丈的樣子,不足百步,非常非常近,猶如咫尺。

黑燈瞎火,兩人快步往木樓梯方向行去,地道內張蘅功等人側耳傾聽,隨時等待。

可偏偏就是這個時候!

梁默笙按捺著急切激動和江元步下木樓梯,剛拐過轉角的時候,他身側的江元倏地眉頭一皺,剎住腳步。

梁默笙急忙道:“江統領,你這又是……”幹什麽了?

梁默笙住嘴了,因為他知道為什麽了,月光泠泠,照在藏書殿正門方向的一整排大隔扇的窗紗上,映出來一排站在藏書殿外宮廊上看著殿內的黑影。

最當中的一個,被眾人簇擁,個子非常高,頎長挺拔,沒有戴冠,發簪束發,身上的披風被夜風鼓動無聲獵獵而飛。

梁默笙心頭一跳,他突兀想起,裴玄素披甲也是沒戴冠,僅發簪束發的,而這黑影和裴玄素的身形裝束非常像!

僅僅是一眼。

殿門“咿呀”一聲已經被推開,一眾身手不低的宦衛由趙懷義率領沖去,分開兩列,長刀出鞘;當中,裴玄素帶著韓勃張韶年等人自正門快步而去,冷冷擡頭。

這個梁默笙。

裴玄素和明太子血海深仇,裴玄素是絕不可能順當去三請三讓請明太子登基稱帝的,他必定要折騰麽蛾子的。

這就與神熙女帝傳位明太子相悖逆,所以神熙女帝如無意外必然會給明太子留下傳位聖旨的。

裴玄素並不知神熙女帝悔疚下的慈母心有多少,但他絕對不允許出任何不必要的意外!

幾乎是門開一瞬間,趙懷義韓勃孫傳廷等人就動了,一躍而起,直撲江元梁默笙。

江元同時動了,腳尖一點,就要一躍而起!但趙懷義等人早有準備,騰身即拋出一個銀絲漁網,將江元兜頭罩下。

江元作為神熙女帝的暗衛首領,正值巔峰之齡,身手當世佼佼之首列,連裴玄素趙懷義等人都不能輕覬他。

而在這個時候,地道之內的張蘅功馮淵等高手耳朵一動,臉色大變:“不好了!”

百分百是裴玄素來了!

地道張蘅功等人立即把地道門打開,旋風般沖了出去。

梁默笙嚇得魂飛魄散,擋了兩下,滾地葫蘆般抱頭往滾到一邊,被幾個宦衛收到死死壓住,前者驚魂未定破口大罵,但沒有人理他。

裴玄素鳳眼一咪,但對東宮的人出現毫不意外,很久之前,他就察覺自己交給神熙女帝那封的六門閥將領名單似乎有洩露的痕跡。

——神熙女帝移駕玉山行宮,表現再剛強身邊熟知的人也對她身體的真實狀態有所猜測,心思浮動開始騎墻的人不會少。

裴玄素忖度了一圈,他很早很早就開始懷疑梁默笙了。

閹人有像趙關山陳英順韓勃他們這樣的,但也有斷了根之後一心只顧著自己有奶便是娘的,只是梁默笙是神熙女帝的床侍出身,他也是個能耐人,在眼皮子底下瞞過了神熙女帝罷了。

今夜的事實證明,裴玄素判斷一點都沒出錯!

戰鬥短促而激烈,這個江元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驚怒交加,一劍挑飛漁網,進入混戰之中。

只是一開始由於人數原因,他被壓於下風,裴玄素親自出手,一劍挑飛他手上那卷油布包裹的密旨!

就在這個時候,地道門“唰”地打開,張蘅功馮淵等旋風般沖出假如搶奪大戰,鄭密等人緊隨其後。

江元一眼就認出鄭密了。

電光石火,猶豫一瞬,裴玄素挑飛他手上密旨一剎那,江元清喝一聲,用盡全力,把手往張蘅功那邊的方向一甩!

密旨拋上半空,油布“撕拉”一聲挑破成了兩片,系繩也斷了,明黃飛龍密旨如一匹長布分開拋起,短暫停留在最高點的那一瞬,江元不顧一起撲上去壓制裴玄素,裴玄素不得不返劍格擋刺向他咽喉的一著!

韓勃張懷義和張蘅功同時一躍而起,直撲密旨而去。

張懷義位置不對,沒抓到。

韓勃和張蘅功一人抓住密旨的一邊,同時使勁,“撕拉”一聲,長卷的明黃聖旨就從中間被撕成了左右的兩半,一人搶過一半。

雙方都非常憤怒,意欲奪回對方那一半,但雙方最後都沒能成功。

激烈的廝殺,叮叮當當,鮮血飛濺,張蘅功等人聽見地道門啟動的聲音,他們心知裴玄素也知道地道的,地道內門不少,一旦被對方困住在這裏,就跑不掉了。

陳琦自地道口沖出來,“這閹狗的人從地道過來了,快走!”

張蘅功等人大恨,卻不得不撤走。

不過在劇烈的纏鬥當中,雙方也匆匆看到過對方那半張的聖旨的大概內容了。

——神熙女帝大約認為自己馬上就要駕崩,聖旨上寫了“朕若不豫危殆,著皇太子登基,可尊朕為太上皇帝矣。……”

可現在,神熙女帝已經“穩定下來了”,不至於危殆,尊卑孝道之下,裴玄素這邊也能掰扯的。

這才是張蘅功等人決定放棄的原因。

東宮一行人互相掩護,直接丟下梁默笙,匆匆遁入地道之內,持半張聖旨離去了。

藏書殿之內,書櫃翻側書籍傾瀉一地,狼藉一片,燈已經點起來了,江元和梁默笙也都已經被制服。

裴玄素瞥了一眼地道口,沒有吩咐韓勃等人再追,大家熱汗騰騰呼吸粗重,趙懷義急忙呈上剛才激戰中韓勃拋給他的半張聖旨,裴玄素淡淡瞥了一眼內容,他拿的是有蓋璽的下半部分,“燒了。”

賈平馬上還劍入鞘,端了個火盆來。

趙懷義便將半張密旨投進火盆裏,當眾就給燒了。

裴玄素自火盆收回視線,瞥了江元和梁默笙一眼,後者一個憤怒一個色厲內茬,都被堵了嘴。

裴玄素已經命人把竇世安叫過來了,梁默笙這樣一個私通東宮的蛀蟲,不需要繼續存在了。

不過梁默笙有明面身份,裴玄素剛接手大權不久不欲給人內訐的詬病之處,就讓竇世安過來處理。

至於江元,裴玄素吩咐:“押下去,我稍候親自審。”

他這趟的第二個目的,就是江元了。

江元被趙懷義和韓勃卸了關節,親自押下了,帶著人呼啦啦去了。

沒多久,竇世安也趕到了

這事兒到了尾聲,地道門打開,方才下地道的宦衛魚貫而出,結果並未出所料,未能堵住張蘅功等人,後者飛速殺出去了,沿著地道很快遁離。

竇世安和羽林衛副指揮使張鱗破口大罵,當場就提著梁默笙去了。

……

兩儀宮,燈火通明。

明太子接過半張聖旨,陰沈著臉,張蘅功等人愧責上稟並跪地請罪,被他揮手叫起了。

明太子已經聽完張蘅功稟的另一半聖旨大概內容了,他臉色沈沈如雨,冷冷道:“果然就算傳位都不讓我痛快。”

他冷嗤一聲。

明太子直接把半張聖旨擲在地上。

這張聖旨只剩下一半,已經沒大用了。

但即便全張聖旨都拿到手,目前也發揮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隨著神熙女帝傷況穩定陷入昏迷的消息傳實,這是對東宮最不利的局面。

神熙女帝占著帝位,明太子手持太.祖遺旨,朝堂皇城和東都城外仍處於兩軍對峙的局面,持續時間越長,東宮位置其實就越尷尬。

只不過,神熙女帝還剛剛昏迷,現在還不適宜有其他明面上的大動作。

國朝情況覆雜,天子之位,不是硬摁著就能坐上去了。

他是皇太子,只差最後一步而已,就能順利成章。

明太子垂眸,心念轉了轉,擡起眼睛。

他冷冷道:“把這東西撿起來,收好。”

將來也不知會不會用上,半張,多多少少也可能有用。

虞清急忙跑過來,把半張聖旨撿起,用匣子裝好,收進暗格裏。

……

雙方很快就鬥起來了。

先是輿論戰。

裴玄素從偏殿出來後就密鑼緊鼓,一直都沒停過,把半張聖旨燒了,梁默笙交給竇世安去處理之後,他立即就往外放了消息。

——少帝是明太子殺死的,太.祖皇帝從未秘諭明太子兵諫弒母,水道水閘和太祖遺旨等一應事物俱是明太子私下殺死少帝後,自少帝手中偷奪而來的。

換而言之,即是明太子弒兄,大逆不道大不孝矯詔謀反弒母了。

明太子麾下勢力組成絕非無懈可擊,而尤其是軍中的絕大部分將領和兵士,他們心中穩定的最大的因素,就是這場兵諫說破大天也不是謀反,他們是奉太.祖聖旨的。

另外,這是動搖明太子的立身根本了。

皇太子,太祖嫡.子,國朝名正言順繼承人,就是明太子此刻最重要的立身根本。

矯詔,弒兄,少帝乃太.祖親傳扶持上位的,悖逆了父皇;加上大逆不道謀反、弒母。如果這些罪名全部砸實,明太子將立即成為罪人,皇太子之位立去。

明太子冷哼一聲,他早有準備,立即反擊,也放出了流言——裴玄素下藥,致使神熙女帝昏迷不醒,閹人亂國竊權。

兩邊立即澄清,明太子這邊,他是太.祖嫡子,唯一可能在神熙女帝手底下不遭殃的兒子,少帝若出事,太.祖皇帝將遺旨之事托於他之手,也說的過去,畢竟也合情合理。

裴玄素這邊澄清更簡單,半朝文武,伏跪接旨,還有皇帝當面口諭,神熙女帝神志清醒的。

裴玄素和寇承嗣接的旨,甚至是敕命。所謂敕曰,也就是皇帝親自擬旨的,詔曰則是則是中書省或翰林擬旨的。三道聖旨已經昭告天下,原件甚至是神熙女帝親筆的。

輿論紛紛,城裏城外,軍中民間,一時議論眾多,大家眼花繚亂。

包括朝堂和城外兩邊軍中的將領,所有人撲朔迷離,屏息中,這大家都知道兩宮是在互相攻擊,都不好信,但又情不自禁屏息,保持密切關註。

包括蔣無涯。

消息傳到西郊駐紮的京營大軍中,他深深呼了一口氣,這一則接一則的消息,他搖搖頭,很明顯現在是輿論攻擊戰,不必聽。

父親戰死了,本來他不用死的,但他還是做出這個選擇——直到目前,這邊蔣無涯麾下的京營將領都依然在驚詫議論著蔣紹池的立場以及與神熙女帝的關系,這個蔣無涯也無話可說,只能裝不知道。

但父親之死,作為兒子,蔣無涯心裏依然很難受。

但他現在的立場,連送葬守靈的都沒有辦法。

陳清游他們私下沈重和他說了節哀,蔣無涯表面還好,但私下的心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唯一有些慰藉的,是他很快就收到消息,沈爹和沈星親自出城,出面給蔣紹池等一眾戰死的將領安排收葬。

蔣無涯知道沈家父女是為了他爹去的,總算有個他能放心的人主持父親的喪事了。

思及沈星,他心裏酸酸澀澀的,又想起父親和神熙女帝,還有早逝的母親,他難過又覆雜,終究長長呼了一口氣,壓下哽咽。

再出來,他面上已經看不出什麽了。

……

說來,沈星父女及沈雲卿能出城,還是因為張陵鑒的一系列舉措。

萬壽節玉山行宮事變當天中午開始,東都就全城戒嚴了,到今天已經第六天了。東都有富戶有貧民,後者其中很多家中是沒什麽存糧的,一般每隔幾天就要買一次糧食家庭並不在少數。

東都城內百萬百姓,占比並不少的。接續戒嚴不讓出門,這些人就要餓死在家了。

於是張陵鑒下令放開部分限制,東都七十二坊,每坊都猶如一個小城的,現在坊門除了每天糧食和菜肉運到開啟之外,其餘時間一律繼續保持戒嚴狀態般緊閉著。

東都糧食不缺,就算戰事圍城狀態也能供全城吃幾年;水也不缺;就是菜肉有缺,秋菜才已經開始儲備,倒能供應大半個月,但不長久;肉的話除了各坊養殖的店鋪和居民家中零星自養的,其他都沒有,缺口最大。

張陵鑒飛鴿傳書永慶、梓縣兩個縣的縣令,讓其集中收購和宰殺了之後,挑選人員用板車騾馬車等運抵四面城墻的中部,不許靠近城門,違令者殺。

之後用吊板滑輪,把這些肉菜吊上去。

東都百萬百姓,日常需要的肉菜量其實很大,但現在也不管這些了,每坊分得少量,由坊內衙門安排每戶人頭隔日購買,勉強供應一點,大家堅持過這段時期。糧食的話東都城內就有,量就正常。

坊門不開,居民不得擅出,但坊市內就可以正常生產工作。

當然,絕大部分有些儲蓄又膽子小的,匆匆買了糧油就回家閉門不出;但也有膽子大的,去酒樓茶肆高談闊論去了。

沈家父女叔侄要出城,沈星拿著腰牌去尋著了張陵鑒,張陵鑒就安排他們往吊肉菜的城墻位置去了,由這裏下去。

沈家父女叔侄都很記人好,不然不會走這一趟,尤其沈星,她最記得小時候最期待的就是蔣伯伯在她每年生辰前一兩月都會給她送生辰禮物,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但卻可以看出認真挑揀過,是外面小孩子玩的玩具小風車之類,很結實又材質普通,盡可能哄她開心又不給她家招人眼。

蔣伯母已經沒了,只能是蔣伯伯挑的,一個大男人武將軍漢,可以說非常有心。

沈星整個童年時光,有過的玩具只有這些,她最記得小小的她躲在屋子裏,開心捧著小風車小匣子,和景昌偷偷在家裏玩兒,能玩一整天。

玩夠了就給二姐,讓二姐幫他們藏起來,以免別人到他們房間裏被發現麻煩。

她吮著手指,仰頭看著,二姐藏完跳下來,摟著她告訴她不能告訴別人,問她知道了嗎?她偎依在二姐懷裏,嗯嗯點頭,她懂的。

所有沈星哪怕沒見過蔣紹池幾次,她聽到蔣伯伯去世了的消息,還是很傷心。

二姐景昌和爹也是,不過由於景昌跟著梁徹正在做事,沒法來,就她和沈爹沈雲卿一起去了。

沈星他們拿著張陵鑒簽發的手令,由一名張家家衛陪著往南邊城墻去了,出城忙碌去了這個不提 。

沈星臨出發之前,給裴玄素傳了口訊的。

口訊到裴玄素那裏的時候,裴玄素也已經換了五城兵馬司的微服,準備私下出宮去了。

這個事情,沈星和他說過,他還命孫傳廷去親自安排了隨扈,並已經叮囑過沈星不要久留早去早回了,因此也沒說什麽,只囑咐了兩句便作罷。

裴玄素手上的事情相當緊湊,隨即就無聲離開了宮門,佯裝五城兵馬司的官兵,快速行走在坊與坊的大街之中。

太初宮底下的地道,追截過張蘅功之後,既然這地道已經被明太子摸透,裴玄素直接下令封掉——把和兩儀宮那邊的相通地道全部封掉,宮內和通往宮外的地道門也封了將近九成九。

皇城內大大小小的門其實很多,有不少還通完飛龍廄青儲池等地方,控制了整個西皇宮,想避開聖山海的監視私下出皇城,其實並不難。

黑魆魆的深夜,沓沓的馬蹄聲,韓勃問:“哥,我們去哪?”

坊與坊之間的大街仍然處於嚴密戒嚴的狀態,但還是有人馬騾車時不時行走的,第一個是五城兵馬司——他們是負責城內戒嚴的主力,五城兵馬司已經被張陵鑒拿下,臨時接掌的事老將鄭凜,這頭發花白但依然威風凜凜的離休老將很快把五城兵馬司理了一個整整有條,不管五城兵馬司底下的官兵原本是那邊的勢力,反正誰也不能靠近城墻及城墻邊緣的坊市,違者立殺。

五城兵馬司負責大部分城內巡守戒嚴,然後分出一大半的人和城頭肉菜以及糧城那邊接洽,不斷往各坊運糧食肉菜。

量很大,又重,工作量很大,晝夜不停,才勉強分配運抵到位。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裴玄素一行在坊間大街中行走,一點都不突兀。

自玉山驚變至今,裴玄素終於一躍而起手掌大權,獲得了一個大階段性的勝利,東西提轄司和宦營私下很多人都激動的淚灑滿襟,他們終於做到了嗎?

現在就差最後一步了,和聖山海劍拔弩張之際,還有一個寇承嗣。

韓勃等人激動亢奮,硬是斂下,不過私下的臉上神態和語氣都還是能看出幾分。

他們現在是一腔激動,眾志成城要幹倒明太子。

裴玄素很沈著,他吐出一句話:“先去找張太師。”

現在已經八月了,仲秋的夜風已覺寒涼,韓勃趙懷義張韶年對視一眼,還有馮維孫傳廷他們,大家深吐納幾口氣,按捺下激動的情緒,凝神觀察左右;前面的賈平帶路,一行人沓沓快速往張太師臨時休憩指揮所在的五城兵馬司衙門而去了。

張陵鑒年愈八旬,不過身體很好,從懿陽宮出來,思忖過後,他還是按照裴玄素所想,把神熙女帝狀態的話給放出去了。

回到五城兵馬司後,他並未休息,詢問過城防和各坊糧菜運輸分派情況下去,他在原五城兵馬司指揮使任東鄂的大書房心事重重思索,緩步皺眉踱步。

這個時候,外面傳報,裴玄素微服來了。

張陵鑒不禁眉心一蹙。

但裴玄素都已經到門口了,他沈默片刻,只得讓人請進來。

裴玄素一身普通的五城兵馬司百戶甲胄,頭戴配套的黑紗百戶官帽,穿戴普普通通,但白皙的微微幾分蒼白又陰柔艷美的眉目,這個攝人又淩厲的權宦,緩步而來,分賓主坐下,頎長身姿,卻誰也不能不把他當回事。

哪怕張陵鑒。

偌大的正堂,燈燭明亮,除去老將鄭凜和彼此幾個貼心心腹之外,其餘人都已經全部屏退了。

張陵鑒不動聲色打量了兩眼對方,後者姿態淡淡,坐下後轉了轉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張陵鑒眼瞼動了下,他皺眉問道:“裴太師此來,不知是何故?”

和張陵鑒這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也不需要廢話了,裴玄素單刀直入:“少帝之死存疑,東宮弒兄、矯詔謀逆,不臣大逆弒帝殺母,我欲查證,還請張太師作公允見證,以待宣告朝堂和天下。”

這件事情,是明太子立身根本。

一旦查實,裴玄素將可以立即代天子下詔,廢去明太子皇太子之位。也就是說,只要一查實,這樣的罪名,明太子將馬上失去繼位資格,淪為罪人。

張陵鑒聞言不吭聲了,他並不願意,不管明太子是否殺少帝奪的太祖遺.旨,他都是太.祖皇帝的尚存活的唯一子嗣,嫡子,現在神熙女帝也默認傳位給他了。

但裴玄素緩緩說:“若是真,這個國朝,汝等跟隨太.祖皇帝血戰南北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江山,難道就要交予這麽一個弒兄、逆父、殺母不孝不悌的瘋狂之輩手裏嗎?”

後面這些話,裴玄素說得非常緩且重,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張陵鑒的心坎上,後者不禁煩躁地站起來,皺著眉頭在室內來回踱步。

是的,明太子這樣行為確實讓張陵鑒很不舒服。

但他更厭惡寇承嗣!

作為太.祖皇帝的親信股肱,雖分主臣,但敬重有加稱兄道弟多年,他是從來沒考慮過那群姓寇的繼承楚氏江山,這和神熙女帝本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們這群老東西對寇家都很厭煩。

只是秦欽司馬南那些人更偏激,思想立場也不一樣罷了。

裴玄素適時道:“寇承嗣其人,”他搖搖頭,言簡意賅一針見血,“我與他不可共存,想必以張公之智,必想通透。早晚……”

“寇承嗣不配!”

裴玄素需要爭取張陵鑒,兩人都是太師,各有立場和千秋,說到實權封位,對方現今不及他;但要說聲望和,張陵鑒超然本朝,兩者是沒法比的。

正如裴玄素讓人請張陵鑒來覲探昏迷的神熙女帝,他要少帝這件事進攻明太子,絕對不能少了張陵鑒的存在。

裴玄素也站起來:“屆時,在楚氏宗室,找個合適的,年紀小些的繼位者,承祧宗廟。張老以為如何?”

張陵鑒霍地剎住腳步,他回頭瞄了裴玄素一眼,這個閹人,年紀小些?他當然懂對方的心思。

但這個都是後話了,現在說這個太早了。

現在裴玄素已經把話題挑到這個地步了,不孝不悌弒兄殺母,更重要是明太子重出以來的種種動作舉止,他心裏確實挺膈應的。

楚氏宗子,張陵鑒不禁心中大動,他擡目瞅著裴玄素,後者眉目陰柔而淡淡,一派如常。

張陵鑒心中忖度片刻,他道:“好!”

“老夫答應你。”

裴玄素在五城兵馬司大廳快步而處於,在後面的官兵出衙的側門重新上馬,夜色中,沓沓離去。

不過臨出門之前,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卻從懷裏抽出一封用了火漆的短信,給韓勃:“去給張陵鑒。”

如無意外,明太子也會遣人來的。

現在,端看誰棋高一著了。

“駕!”

韓勃接過短信,飛速折返,數十息就重新回來了,沖裴玄素點頭。

裴玄素一夾馬腹,迅速帶人離去,一行人很快沒入夜色之中。

……

裴玄素回來之後,就在皇城北端的飛龍廄,馬上審江元。

飛龍廄這邊早已經清了一個青儲倉庫,上下兩層,作為一個進出據點。

江元就在底下那一層地窖,已經加了精鐵柵欄,充作營房。

不過江元仍被卸了重要關節和捆著,裴玄素令人打開柵欄門,太師椅搬到偌大的精鐵柵欄內部,他不疾不徐坐下,旁邊還有一張方桌,張韶年親自捧了幾本冊子下來放下。

江元已經被卸下面巾和日常暗衛偽裝,是個二十六七年紀,高大沈默面相靦腆的小夥子,此刻怒目而視:“裴玄素,你沒有遵旨!”

裴玄素隨手撿起一本冊子翻翻,他往後靠在椅背上,淡淡笑笑:“可陛下必死要對付九皇子嗎?等明太子登基就來不及了。”

江元憤怒,但這個暗衛統領小夥大約不怎麽會罵人,還有一點口吃,來來回回罵兩句,並沒有罵臟話。

裴玄素不禁目露幾分惋惜,江元伸手高絕又忠誠,他很喜歡這樣的人。可惜啊,神熙女帝最後給江元這麽一個任務。

現在,神熙女帝已經把暗衛都給了裴玄素手上了。

這隊人,也就十幾個,但裴玄素頗為重視,目前暫時留在懿陽宮繼續保護神熙女帝。畢竟神熙女帝的安危非常重要。

可惜,江元接了這個任務,經歷過這些,裴玄素就不能放他回去了。

並且,裴玄素有些事情要審一審曾經作為神熙女帝暗衛統領的江元。

裴玄素居高臨下,由得江元罵了一陣,他淡淡道:“你就那麽忠心?不會為剛被處決的那些同伴傷心嗎?”

裴玄素懷疑,神熙女帝也查到一些少帝是被害而非自縊,明太子殺死少帝之後奪走水閘水道和兵諫遺旨相關的一應東西。

因為曾經是暗閣成員,徐景昌能辨認出神熙女帝貼身暗衛那隊人,他奉裴玄素之命跟著梁徹旁觀過,後續稟裴玄素,說少了好幾個人。

另外,薄薄的暗衛名冊是新抄的;另外梅花內衛的一大摞名冊也是新抄的。

裴玄素是個聰明人,要是直接撕毀冊頁,他很可能根據前後順序的蛛絲馬跡輕易猜出些什麽來。

所以神熙女帝把一起都重新抄錄,舊冊子都銷毀了。

神熙女帝都這個境況了。

裴玄素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測,神熙女帝也在查,並且她已經查到什麽了,如果不是明太子動手,估計她很快就要用這一點對明太子發難了。

不過神熙女帝垂危那兩天,改變主意,匆匆銷毀查到的東西和經手的知情者。

裴玄素這一句輕描淡寫,但江元瞳仁劇烈收縮,呼吸受情緒影響陡然一屏。

裴玄素淡淡一笑,很好,有答案了。

他俯身笑:“讓我猜猜,女帝陛下初初登基,必定嚴陣以待,不管戍守宮禁皇城的,抑或通明宮這個廢帝幽禁偏宮的。”

地道,神熙女帝是知道的,肯定防,這個通明宮是她特地挑出來,地下沒有地道的。

當年負責看守廢帝的禁衛軍中,肯定有人和明太子暗中串聯,把他放進去殺了少帝。

還有這個水道水閘、太.祖遺旨這麽多的東西和信息。

少帝又不知道自己會被廢幽禁通明宮,太.祖遺旨這些東西肯定不在通明宮內的。

少帝和明太子這對兄弟恨仇斑斑,裴玄素以己度人,少帝大概死也不會給明太子作嫁衣裳的,所以少帝不會說。

但是吧,從少帝薨逝到明太被廢又重新出山,也就十來年時間而已。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還得減去明太子初初被幽禁賓州行宮與外界無法聯系怎麽也得一兩年。

重新私出後,收攏人手也需要時間。

之後,又是龍江之變,有是水閘水道,又西軍和彭州等五衛所,又門閥,以及其他未曾暴露出來的布置。

這時間也太緊湊了。

裴玄素因此非常合理猜測,明太子殺少帝的同時,已經比較明確得悉太.祖皇帝的這兩項布置的消息了,不用再一點點去模糊不清根據蛛絲馬跡去一點點查了。

少帝不會告訴他。

那就肯定是從少帝身邊伺候的人和囚禁在詔獄的心腹得到的消息。

結合神熙女帝雷厲風行以及對少帝一種朝中的親信的緊迫盯視和辣手。

裴玄素認為,明太子還是從少帝當時幽禁通明宮內身邊伺候的少量心腹和近衛獲得的消息。

少帝的心腹親信,肯定不會輕易開口的。

通明宮內暗殺少帝,需要速戰速決,馬上離開,也沒有審訊的條件。

所以,明太子必然是把人偽裝一下,帶出通明宮後,私下再嚴刑拷打的。

一個不保險,兩三個,三四個甚至更多也不無可能。

潛進通明宮,又帶這麽多人出來,哪怕少帝“自縊”時神熙女帝已經登基一個多月,大家神經稍微放松一點,也不是普通軍士能做到的。

起碼得是個隊長以上吧,禁軍隊長帶的人比京營少,也有五十。

裴玄素俯身:“姓李?姓陶?姓姜?姓孔?……”

但這次江元連眼睫都沒有動一下,他面無表情地說:“我不知道你說什麽?”

裴玄素挑眉,端詳江元片刻,直起身:“不知道就算了。”

這個問題他預估江元不會回答。

第一個問題。

他已經得到答案了。

江元這樣的人,能被神熙女帝放在身邊當暗衛統領的,哪怕淩遲加身估計都不會吐口。

裴玄素審他,只是為了印證霍少成的話罷了。

裴玄素起身,淡淡吩咐:“灌麻沸散,暫時留幾天。”

他轉身,直接快步上了臺階,起身出了倉庫,直接往另一邊的一個值房去了。

月光幽幽,宦衛林立,值房的東墻下,站起一個很矮小的身影,那是個男人,兩鬢灰白,手指彎曲,背部微駝,看起來十分滄桑貧苦力工四十多歲的模樣,但這人是霍少成,今天才三十一。

霍少成身側是何舟,何舟親自帶人把霍少成和霍少成給他們的三個人偷渡進來了。

何舟身側是三個高矮不一的人,身上多處陳年舊傷,服用過烈性的聾啞藥,不過由於當年被霍少成搶救及時找了好大夫,挽回了一部分。

霍少成嘶啞:“我把這三個人都給你,你能替我覆仇嗎?!”

他激動不已,甚至流了淚,雙目充血通紅,雙手在戰栗著,死死盯著裴玄素的臉。

裴玄素點頭:“竭盡我之所能,因為,我也要覆仇!!”

這句話一出,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霍少成的心頭,他的眼淚嘩一下就下來了,“好!好!”

他這輩子所有輾轉,都是為了覆仇。

“人我都給你!”

……

沈星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蔣紹池一死,神熙女帝重傷昏迷不醒,蔣紹池的身份處境多少有些尷尬。裴玄素現在是太初宮勢力之首,聖旨昭告天下的三公和攝政首輔,明面上掌天下之權,實際上也是太初宮掌權魁首,沈星是他的未婚妻,沈星出面,蔣紹池因為蔣無涯而變得有些尷尬的位置,就立時消弭。

冰鎮裝殮,設靈和一體安葬,有了沈家父女叔侄主持,一切待遇都提升回來,也不用他的親信舊部難做。

蔣紹池的副將十分感激,因此還安慰了沈星,說蔣紹池是自己選擇的,臨終也微笑安詳,讓她不必太傷心難過。

落葬了,也算蓋棺定論了,求仁得仁,小姑娘只管釋然,你來就很好了。

副將心情覆雜,沈星也深深籲了口氣,說得也對,她稍稍代入一下,難過了一陣,到底也釋然了很多。

兩人都默契沒有提起蔣無涯。

沈星給蔣紹池敬香默念,忙忙碌碌到半下午,她就回去了。

裴玄素擔心她出城,明太子會對她做些什麽,這個她知道,因此她也沒有久留,過了中午,便收拾回去了。

沈爹會留下來主持全程,沈雲卿再陪一陣,沈星給他們留夠了足夠的護衛,便踏上歸途。

迎著金燦燦的秋陽,東都百姓見多識廣,膽子都大,除了戒嚴的區域,郊外大多已經恢覆正常生活出行了。

酒館茶棚,格外火爆,到處都是議論紛紛陛下重傷昏迷以及裴太師攝政掌朝的事情,以及如今兩宮對峙的局面。

沈星緬懷了一陣蔣紹池,又望西郊聖山海大營蔣無涯所在的方向,註意裏很快就被這些竊竊私語和高談闊論給吸引住了。

裴玄素從前按捺著一直沒有真正動手對付東宮,因為他沒有真正收益,但他暗地裏卻不是什麽都沒做的。

包括霍少成,沈星都是知道的。

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她心頭一緊,立馬就帶著鄧呈諱徐芳等數十人快馬往菜肉南城墻的位置回去。

沈星七拐八拐,來到飛龍廄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間。

落日餘暉,血樣殘紅,風有曬了一天的燥熱,也有秋的泠泠涼意。

沈星回來的正好,正好趕上了裴玄素議事。

裴玄素很忙碌,也是為了等待明太子那邊的動作以及張陵鑒,他把議事的時間點放在傍晚。

非常隱秘的地方,青儲倉這一大片現在已經清空沒人了,高高的青儲垛也擋住了很多東西。

偌大的值房內,已經匆匆灑掃過,搬過椅案等物。

裴玄素回來之後,又去看了江元一次,不過結果還是一樣,他吩咐人把江元運走,小一刻鐘,竇世安等人到了之後,他才折返上來。

他直接了當:“根據硫鐵礦的遠距離勘察和江元旁證,霍少成說的應當都是真的。”

“那三個人,就是當年明太子從通明宮殺廢帝之後,把後者身邊的心腹偽裝運走大半的目擊證人。”

霍少成被何舟逮住之後,一開始是除了兩幅總圖之外,什麽也不知道的。

後來弄清何舟等人身份之後,他突然說要見裴玄素。

然後,給了裴玄素這三個人。

這麽些年,霍少成東奔西走,於給他們霍家翻案一事毫無收獲,卻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他初初逃離霍家抄家現場,霍家後來全家人頭落地,他不甘憤恨圍著東都內外不停地跑的那兩年,他有一次收獲了一下很意外的東西。

那是在廢帝自縊之後三個多月某天。

那時候,霍少成天天盯著廢帝,後來他被神熙女帝廢了,他簡直想仰天狂笑。

那兩年,他也留意過太.祖皇帝另外一個兒子的。因為他認為章懷太子登基後,必會對明太子動手。霍少成甚至曾經想過,把消息透露給明太子,讓明太子用來反殺章懷太子。

所以在霍少成兩三年的時間著意留意之下,他是發現了明太子親信的幾個據點的。

誰知後面變化竟然成了這樣。

然後吧,他觀望的期間,意外發現了明太子手下某個親信的一個據點,運了一些人北上。

他當時也沒有明確目標,就隨意跟上,誰知遇上有人伏殺那隊人。

混亂奔逃中,霍少成暗中搶下了這三個人。

在治愈了這三個人的聾啞之後,他得悉了這件事情。

霍少成也在座,他坐在桌末,嘶啞的聲音如同老叟:“明太子在北邊的鄞州東的燕山裏,有個硫鐵礦,他私挖硫鐵礦已經很多年,冶煉之後,賣出了大筆的巨資。”

明太子事後,當然不會忘記處理當初經手的或目擊者。但為什麽三人在內的這批普通軍士並沒有死了呢?因為壯年挖礦男丁也是不好找的,拐騙擄掠也不是那麽好辦的,這些軍士想辦法弄下來之後,確定不會寫字,直接灌了烈性聾啞藥拉去挖礦。

霍少成為什麽這麽蒼老猶如苦力呢?為了覆仇,這也是個狠人。

因為這三個偶然的人,霍少成最終發現了這個硫鐵礦。他之所以這麽蒼老猶如力工,是因為他混進去足足挖了五年的礦。

於是,霍少成終於獲悉了明太子的一項秘密。

霍少成嘶啞:“這些巨資,那人用來收買朝堂和地方的文臣武將,特地南都一帶的附近官將和鈔關衛所,南都應京很可能已經成為他的老巢了!”

南都應京,在東都往東南大約六百裏左右的位置。

那是太.祖皇帝南方稱王之後很多年的都城。北有東都的京畿盆地和平原,南有應京盆地和平原,都是接近四面環山,土地肥沃人口稠密,入關一馬平川,出關後水路二路交通暢順,政令無阻,都是非常適宜建都的地點。

不過於大燕朝而言,東都京畿盆地要更合適一些,因為這裏就舊朝故都,前朝的皇城所在,也更接近大燕的中樞位置。

所以南北大戰結束之後,太.祖皇帝就把京師遷往東都了,讓原來的應京成為陪都。

霍少成沒日沒夜被鞭打挖礦,花了長達五年的時間苦苦潛伏,他終於弄清了一些重要的秘密。

硫鐵礦不弄兵刃,直接煉成原鐵,之後售賣出去,歷年來獲得的巨資,明太子都用來有針對性地對付他看重的目標官將,用大錢搞了各種把柄拿著。

當時裴玄素一聽,這確實是明太子慣用的手段。

這些把柄統統與錢相關,而這些錢都是私挖的硫鐵礦私煉後變賣獲得的。大燕沒有私礦,私挖國礦,族誅的重罪!

“明太子有一部賬冊,這部賬冊一式有多少份我不知道,但硫鐵礦值房最底下就藏有一份。我看過,但帶不走。”夏天曠工都是光溜溜的,他窺視了長達大半年,唯一找到的機會就是那個。

霍少成忖度過後,沒有打算取走。

“但前年之後,來了幾個高手管事,還有機括師,那本帳部應該換了位置。”

明太子出山了,由暗轉明,在出山之前,他把人手和手上的東西重新調配調整。

霍少成記憶力非常之好,他甚至默背了賬部上的一部分名字,並且他非常聰明,很快就判斷出南都應京師重點,他專門背著一塊。

回來後,他就跑了,煽動曠工暴動逃跑,他佯裝被箭矢射殺栽進河裏,匆匆下山之後,找個地方把這些名字都默寫下來。

並已經連同那三個人一並給了裴玄素了。

裴玄素面前的大案,攤開了一張非常大的大燕輿圖,其中密密麻麻地,在對應的位置寫上官將的名字,幾乎把南都應京一帶寫成馬蜂窩。

另外,應京往南,就是南方十一門閥了——沈星前生門閥之亂的主角,現在還沒處理。

他根據沈星的記憶,和他自己的判斷,把這些門閥也用線和應京牽連起來。

室內已經點燈了,但不想引人註意,並沒有點太多燭,燭火搖曳,室內有些昏黃,裴玄素端坐在上首的太師上,在場不僅僅有韓勃趙懷義等已經漸漸由激動不知不覺變嚴肅的自己人,還有沈星,以及吳柏、竇世安、簡從應、房載舟等原來太初宮高層官將並且是裴玄素查過忖度過不管從利益還是立場都不會背叛他的。

所有人,政治敏感度都非常高的,大家的神情已經非常嚴峻了。

但裴玄素要拋下的雷,還不止一個。

“很久之前,在虎口關事件過去後不久,我就開始查昭獻太子。”

也就是明太子的親大哥。

裴玄素從大獄裏九死一生之後不久,他就開始查。因為他那時候就根據一些蛛絲馬跡和舊檔,確定了明太子又不少勢力繼承自昭獻太子。

裴玄素是閹人,他要查宮中和各部衙舊檔,有這旁人沒有的天然便利。

這麽費盡心思內外摸查下來,還真被他查到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

“昭獻太子薨逝的前一年,太.祖皇帝和陛下爭鬥劇烈的這兩年間,武德二十一年,昭獻太子好幾個親信都離開了東宮,要麽辭官,要麽犯了點小錯,全須全尾離開了。”

“之後,他們去了南北的嵩明、松州和燕北三大書院,當了夫子。後來,還有一個成了山長;其他的也在書院舉足輕重。”

都是學富五車又因為前情舊事對昭獻太子忠心耿耿的親信心腹啊。

太.祖皇帝一登基,就重開恩科為朝選材了。

從前朝開始,就科舉取士,大.燕武德年間,達到巔峰。

大江南北,學子書院無數,然其中以南方的嵩明、松州書院為魁首,北地的燕北書院為北地魁首。

這三個書院,為文壇之魁,學林巔峰,地位超然,每科都都多人中進士被授官的。

“三大書院,從不參政,但這三人進去之後,大約就不一樣了。”

昭獻太子也是一個相當了不起的人物,他為了他的懵懂的幼弟憂心忡忡,部署下這一筆的棋子。

裴玄素的人細細地查,很快查出蛛絲馬跡,這三名大士進入了書院,一開始專挑貧家子發掘培養;之後地位上去了,富的貴的,也不乏之。

後來明太子真正出山,這裏面有部分的人暴露出來,正是明太子的黨羽。

“二十多年的時間啊,這三個人也確實眼光超卓,選中的都是能讀書又有能耐的人。”

老師、同年、同窗,這些本來就是互相扶持,文官之間的重要關系網。

裴玄素左手邊另有一張樹狀圖,裏面是沈星和董道登根據陸續的訊報,整理出來的。

密密麻麻,枝繁葉茂,從各地的低中高官員到朝廷的各部各品級都有。太.祖皇帝至神熙女帝,歷年間多次震動,讓很多青年官員比正常速度要更快上位。

甚至,按這個圖,目前太初宮裴玄素這邊以及寇氏勢力之下,都有好些。

吳柏等人拿過樹狀圖去看,互相對視不敢置信,因為當中甚至有他們認識的人甚至學生。

他們知道兩宮陣營必有互相滲透,但從來沒想到,有這麽多,是這些人。

所有人都震驚,一下子啞然屏息。

但裴玄素還沒說完,除了文官,還有武官:“很早之前,我有這麽猜想過,明太子既然有政變兵諫之心,那他會不會再有一個兵諫失敗後的備用計劃呢?”

畢竟,就算用了水道和兵諫,神熙女帝也不一樣敗北的。

假如沒有成功呢?明太子有預想過嗎?

結果,是有的。

文官這個暫不提了,書生造反,十年不成。

關鍵是,現在對一下這個樹狀圖,大家就會發現,明太子把很多昭獻太子當年三個親信的得意弟子,都調到南都內外去任職了。

“加上,南都的駐兵,附近影影倬倬的這些衛所,如今東都城外西郊的聖山海大軍,還有南方十一門閥。”

“霍少成提供這個冊子上賄賂拿住把柄的,幾乎遍布南都內外。”

裴玄素言簡意賅,一語石破天驚:“明太子還有後者,一旦順利登基失敗,他將率兵離開東京畿,以應京為核心,即可分裂整個國朝。”

“最糟糕的結果,大燕一分為二!”

裴玄素把面前的所有東西一推,對竇世安等人道:“看來,我們現在要準備一場大戰,有備無患。”

竇世安等人震驚都失語,都迅速鎮定下來,急急拉過桌上的東西細看。

“當然,那是最壞的打算。”

裴玄素神色沈沈但鎮定,他掌天下權,名義上全國上下都是朝廷的兵馬,他虎符出,同樣能調集不遜於明太子這些影影綽綽的兵馬。

太初宮實力依然強勁。

但明太子露出來的東西卻非常令人觸目驚心。

昭獻太子固然給了他很多東西,但前者很早就薨逝,明太子能把這一份東西加上他自己的東西經營到今時今日露出來的這個程度。真的太.祖皇帝三個嫡子兩個都很厲害,只可惜他選了最弱一個繼承帝位。

但裴玄素還有一個非常大的優勢,就是他不僅實力強勁,並且他已經弄清楚了明太子的底子。

他在暗,明太子在明。

他有不小的籌謀空間。

裴玄素道:“上策,查清少帝之死和矯詔大逆的真相,斷絕他的繼位可能,昭其罪名,”這樣一來,明太子成為大逆罪人,徹底失去繼位資格,只能被論罪,“同時,將其堵死在東都之內,拿下,處死!”

那麽,外頭的一切都消弭於無形。南都和十一門閥等等,回頭慢慢收拾處理就是。

“中策,從南都入手,暗中拿下南都部分官將。若此人引軍退到南都,南都閉門拒之!”

總之言之,就是從南都入手,把南都內外的重要官員,最主要的陪都三大衛所共計十五萬大軍的大小將領和士官。

霍少成的冊子只占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是,是各個武勳世家中的子弟和親信——很多都是開國功勳家,目前已經投在明太子陣營中的也不少。

再有一些,就是梅花內衛和沒有摻和這些的官將。

畢竟神熙女帝在呢,又有梅花內衛,明太子不可能前期就全部換成自己的人。

所以,南都這邊,還是可以爭取的。

斷明太子的後路。

裴玄素說完之後,他就停住了,他靠坐太師椅上,無聲等待著。

沈星坐著的位置能望見門口,她已經看見角門那個位置,有個人影站了很久了。

是張陵鑒。

裴玄素最後那封信,正是邀請張陵鑒今日申時六刻過來一趟,並道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留出了快一天時間,是還給明太子的。

他當然猜到,明太子必然也會接觸張陵鑒,畢竟他有九皇子這張無往不利的底牌。張陵鑒獲悉九皇子之後,必然會反悔。

但這一個回合,註定裴玄素要獲勝了。

因為他知情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張陵鑒慢慢走進來,滿頭銀發,恍如神仙般的謀臣出身的他,此刻慢慢把桌上的東南都一一看過,還有霍少成,霍少成輪廓還在,他認識霍少成的。

張陵鑒看過樹狀圖就扔下,拿起那張南都位置密密麻麻寫滿官職人名的大燕輿圖,他臉上流露出一種極致的憤怒。

他看了很久,慢慢把輿圖放下來,人不少,但偌大室內沒有一點聲音,“你想怎麽做?”

裴玄素擡頭:“張太師,剛才我已經說了。”

第一,當少帝之死矯詔謀逆的見證人。

第二,就是南都了。

南都內,聖山海麾下,有那麽多的大大小小開國勳貴的各家子弟和親信。那些開國勳貴相投明太子,自然是帶著自己的勢力站隊的。但這些大小開國勳貴都是昔年跟著張陵鑒的老人,裴玄素不信張陵鑒一個都沒有辦法。

張陵鑒再次拿起那張南都的官將輿圖,忖度一下,提筆在上面的蠅頭小字上,一口氣勾了二十多個人名,“老夫多年不涉朝堂,最多只能解決這麽多。”

“並且,我明面上不能偏向你。”不然,就沒有公信力的。

另外更重要的是,張陵鑒神色一凜,肅然:“這二十多個人老夫可以,先前答應過你的也算數。但!我必須看見確切證據!”

不能是杜撰的。

畢竟裴玄素這個閹人,從前也不是什麽好名聲。

“那當然。張老可以遣人與我等一起,監視監督,隨時剖看實情。”

張陵鑒神色這才緩和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些,他信了大部分,但絕不是全部。他已經在忖度要遣誰過來了。

氣氛稍稍一松,裴玄素接過輿圖看張陵鑒勾了二十來人,小松了一口氣,比他預料中的要好,“張老過謙了。”

南都內外,三大衛所和幾大文仲主官,一口氣勾了一小半的人啊。張陵鑒已經徹底退離朝堂十多年了,連子孫族人都基本不任職,相當之了不起,果然不愧是沈星前生記憶裏的“張太師”,那人中後期的最大敵手。

張陵鑒有點低沈,他看裴玄素沈沈但坦然的樣子,心道:可惜那孩子了。

心裏痛惜不已,正是聞訊驚喜不已,他很滿意的楚淳風。那孩子有能力,有仁心,其實很像太.祖皇帝,是仁君版。

張陵鑒滿心沈重,心事重重地走了,沒多久,就把他的親侄子和嫡幼子都私下遣過來了。

這是後話不提。

回到當時。

裴玄素早有腹稿,沈聲吩咐了吳柏竇世安等人不少事情,後者仔細聆聽記住心上,也很快滿腹沈肅先後離去了。

有些事情,裴玄素也不會當著竇世安等人的面再說。

等他們都走了之後,偌大的值房內,只剩下核心圈子的自己人了。

裴玄素的註意力回到了這張輿圖之上。

現在有兩個當務之急的問題,第一個,就是霍少成這個三個人。光有他們的口供是不夠的,還需要辨認得出他們當時身份的將領,才能形成一段證據鏈。

三人用心回憶,最後在紙張上寫了七八個當年親軍中士官和中層將領的名字。

董道登他們在後面忙,已經把這七八個人相關的派系給整理出來了。

第二個,就是這樣輿圖上,張陵鑒固然很厲害,但也只圈了三分之一的人名。

剩下還有三分二。

現在那本硫鐵礦的賬冊還不知在不在?能不能到手?

沈星剛才去了董道登後面小房間,幫忙了一陣,現在一起把那七八人的派系名單給拿出來的。

她看過名單了,遞給裴玄素,裴玄素接過;這時候,她也看清楚圖紙上沒有被勾的那三分之官職人名。

沈星不禁心中一動。

因為她發現,名單上和輿圖上,有一部分監察司和勘察臺女官的家中的子弟和親信。

——前面已經說過,監察司女官絕大部分出身勳爵的貴女,其中很多甚至是開國勳貴。

沈星心裏不由生出一個主意,她擡頭看裴玄素的側臉,還有董道登韓勃何舟他們。

裴玄素察覺了沈星的目光,他輕聲關切:“怎麽了?”

沈星猶豫了一下,小聲:“我有一個主意,不知道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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